春天是个幸运的季节。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的好运总是在春天来临，去年四月，我获得了保送到这所高中的名额，而今年，我的好运显然又上了一个台阶。
水木学姐亲自来找我这种事，平时我连想都没想过，今天它却毫无预兆地成为了现实，于是，我原本颇为放松的心弦一下就绷成了钢丝，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好转。不过客观地说，这种情况也不太可能有所好转，因为心情主要由外部因素决定，就像负债中的人不可能完全忘记自己的债务、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一样，换句话说，只要水木学姐还像这样坐在我面前，我讶异、紧张而略带亢奋的心情就不可能平静下来。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变成了我眼里那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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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环境安详的时候，心情会促使人遐想万千，以前我对此没有什么体会，现在却觉得它宛如真理，因为我真的无法阻止自己在脑海里盘点那些能够和水木学姐一起做的事情。不过，我倒不会往奇怪的方面想，毕竟我很清楚什么事有可能发生，什么事不可能发生。事实上，我脑海里关于水木学姐的回忆并不算特别多，但要说霸占我全部的思考空间，肯定还是绰绰有余的，因为它们足够感性，感性得连现实中的水木学姐正在讲述的话题都无法将它们挤到一旁，毕竟理性的话题和感性的记忆相比实在是太无聊了。
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着，直到夕阳变得如火焰般绯红，坐在我对面的水木学姐才停下她正在讲述的话题，轻声问：
“呐，夕原君，你有在听吗？”
“啊……当然！”和其它声音不同，学姐一提到我的名字，我的心脏便会陡然一颤，然后条件反射地催促大脑将所有思绪都拉回当下，“也就是说，学姐希望招一些新人，让文学社能够继续开办下去，对吧？”
“差不多就是这样，不过……”学姐将桌上的登记表往我面前推了推，俏脸上露出一丝深邃的笑容，“如果夕原君自己也能入社就更好了。”
“啊……诶？”
这句话让我的大脑突然有些运转不过来，学姐是在……邀请我入社吗？真的是在邀请我入社吗？还是说我有些事必须得在文学社处理呢？又或者是在委婉地暗示我——出于某些原因，我没有入社的资格？
一句简单易懂的话，经过我多次的思考与斟酌，反而衍生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结论，真是让人郁闷啊，平时那个思路清晰的我到哪儿去了？（虽然这样说有点自大，但头脑清晰确实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和水木学姐会面可是一次相当重要的经历，而我居然在谈话时紧张得连思绪都理不清楚，啊啊，还有比这更差劲的事吗？
“怎么，难道夕原君有什么不得不拒绝的理由吗？”
学姐看起来有些疑惑，确实，她要是能直接从我这种僵硬的表情里读懂我的想法，那才叫不可思议呢，毕竟我自己都还未将乱线一般的它们整理好。
“不，我只是不太明白……”我含糊地回应道。
“不太明白……是我说得太模糊了吗？”水木学姐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好像非常关心这个问题。
“学姐的意思是……我也能入社吗？”
话音刚落，我便想扇自己一巴掌。
我也能入社吗？那是什么蠢问题？学姐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这样问简直就是在告诉学姐我听不懂人话不是吗？你这傻瓜到底是怎么了啊！夕原诚人！
若换成平时，我相信自己肯定不会像这样手足无措，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尤其是我的脑袋，它好像失去了思考能力似的，我一对上学姐的目光，嘴边的话就直接脱口而出，大脑根本不作判断或斟酌，总是等到说完以后才察觉不妥，而察觉不妥以后，又想不出该怎么圆场或补充，到头来，我只能支支吾吾地咕哝一些“那……”、“唔……”之类的字眼，同时暗暗祈祷刚才的话没有让学姐误会什么，就像现在这样，真是糟透了。所幸水木学姐看起来不大在意我的草率，虽然她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中虽然闪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诧异，可我隐约能够感觉到那并不是因为我的言行不太自然，而是因为……一些其它的要素。
“我是在帮文学社招人，不是在帮学生会招人，不会提出什么很麻烦很苛刻的硬性要求哦，夕原君，为什么你会产生这种疑问呢？”水木学姐用十指交叉的手背托住下巴，问我。
自然点，放松点……我在心里如此告诫自己，等到胸腔里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脏没那么狂野以后，才深吸一口气，回答：
“因为……现代文也好，古文也好，我的成绩都不算特别优秀，文学社社长亲自来邀请我入社什么的，怎么想都有点……让人意外吧？”
说完，我便直直地盯着水木学姐，倒不是我没有移开视线的冲动，而是太在意她接下来会说什么，所以不敢乱瞟其它地方而已。
水木学姐歪了歪脑袋，一言不发地注视了我片顷，接着平静地纠正道：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误会的，不过我不是社长啦，上杉同学才是社长，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社员而已。”
这句话让我愣了好几秒。
……
“啊咧……？”
……
随后，一颗炸弹在我心里嘭地炸开了花——
唔哇，这也太丢人了吧！我关注水木学姐那么久，居然到现在还想当然地以为她就是文学社的社长！“什么？这个人居然还想让社长亲自来邀请他？真是不知好歹呢。”学姐会不会这样想？是的话可就麻烦了，我给学姐的第一印象绝对会崩坏的！
“不，呃……我是说……”一时间，我竟不知该如何措辞，先前好不容易才被我压住的心率也再度失控了。
不过仔细想想，水木学姐不是文学社的社长这件事，我不知道也情有可原，毕竟我的生活和文学社几乎没有交集，我自己又不喜欢打探学姐的私人信息。（在我眼里，只有跟踪狂才会做那种事情。）如此一来，仅凭她为文学社挣得的累累荣誉，恐怕很多人都会像我一样以为她就是社长吧？
“抱歉，你说什么？”水木学姐听不清我含糊的沉吟，便将身子略微前倾，追问道。
“我是说！唔……只要学姐批准，我非常乐意入社！”我回答得十分仓促，甚至差点被自己的呼吸呛到。
水木学姐眼里流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我想那肯定是我的脸颊红得好像熟透了的苹果似的，因为我自己都能感觉到它在发烫。
少顷，学姐微微一笑，说：“很好，夕原君果然是最佳人选呢，那么，现在就来填入社申请表吧。”
话音刚落，她便从手提式的书包中取出几张入社申请表，把最上面的一张放到我面前。只见表上已经打印好了我的许多信息，除了姓名、性别和班级以外，还有各科成绩、社团参加记录、学园活动记录、特长、爱好等等。
“唔，这是……？”目睹纸上的一系列个人信息，我不禁有些愕然。
“不用那么惊讶，我只是提前调查了一下要找的人而已，”说着，水木学姐的眼神渐渐深邃起来，“我在学生会里有很多熟人，觅取少数学生的详细档案这种事还是做得到的。”
她的语气非常平静，尽管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并没有与之相应的平静。
照理说我不应该多嘴，因为那样做可能会减少我在学姐眼里的印象分，但她轻咬嘴唇的动作触动了我的心弦，以致我忍不住问了句：
“那个，其实……学姐还是费了很大力气的吧？我记得这届学生会的行事风格特别苛刻，不合校规的事情做起来非常麻烦，不是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表情问出这句话的，不过我相信它或多或少具有一定的感染力和说服力，因为水木学姐在和我对视片顷之后，俏脸上的僵硬与不快竟像冰川消融一样全部化解了。说起来，学姐露出这种表情还真是挺少见的，平时她不是没有表情，就是挂着一丝温和的微笑，虽然我只在远处观察过她，可当我观察她的时间长到某种程度时，我的所见所闻同样会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为什么水木学姐宁愿竭尽心力排除各种困阻、克服重重困男女，也要从严苛的学生会手里拿到这些资料呢？我不得而知，水木学姐身上有很多浅层次的事情我尚且不知道，这件事情就更不用说了。
“谢谢你呢，夕原君，”水木学姐递给我一个和煦的微笑，说，“不过你不需要关心这些，只需要正常地填表入社就行了。”
接着，她做出了一件让我十分吃惊的事情——撕掉所有入社申请表，除了给我的那张以外。
“学姐？！”
这一举动差点令我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来。
“冷静点，夕原君，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伴随着从容不迫的言语声，水木学姐头也不抬地将碎纸张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我非常不解，那些申请表足足有五六张啊！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弄到那么多个人信息？
“可它们……不是学姐辛辛苦苦从……”
水木学姐将碎纸张全部扔掉以后，满脸认真地注视着我，说：
“它们都是废纸，有你就足够了。”
我不清楚这句话是否存在什么深意，也没工夫思考这个，因为这句话的字面意思就已经让我心中百感交集。水木学姐不是在开玩笑，我知道，否则她琥珀色的眼眸中绝不会如止水一般毫无波动，甚至蕴含着几分信任。
“学姐……”
水木花枫，栗原北高的才女，每次考试都名列年级第一，运动方面也十分出彩，是一个在栗原市各大高校之间流传的传说。她始终站在平庸之人够不到的位置上，从不耗费时间去俯视他们，自然也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在那些追求过她的男生眼里更是如此。那么，究竟有什么事能让她对我露出这种神情，说出这种话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光是她叫我到校图书馆来单独会面、坐在我面前邀请我入社这件事就足够梦幻、不切实际了。
水木学姐将唯一一张“存活下来”的入社申请表朝我这边推了推，柔声劝道：“好了，别想太多，快填表吧。”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一听见她如此温柔的话语，我便不由自主地将困惑都抛诸脑后，按照她的意思动起笔来。
“唔……好的。”
算了，如果学姐自己不想说，恐怕谁也揣测不出她的想法吧？真要感兴趣的话，入社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让我去了解。想到这里，我心中便再次涌起一股满含激动与兴奋的波澜，谁能想到连话都没有和学姐说过的我，能突然成为她身边的人呢？
由于我的大部分信息都印在了表上，很快我就填完了整张入社申请表，然而就在我准备签字的时候，水木学姐伸手拦住了我。
“等等，夕原君，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你一句。”学姐用左手轻轻按住我的右手，她自己的右手则在微微挤弄纤细的手指，和她的神情一样透露出一股无奈、犹豫不决的意味。
“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我虽然感觉到了异样，可并没有闲心思考，因为水木学姐白皙的手掌正按在我的手上，这可是我们首次出现肢体上的接触！对学姐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这就像首次饮用烈酒一样，足以让我血液直往上涌，反复出现吞咽口水的冲动。我相信自己肯定又脸红了，并且红得犹如天边的晚霞一般。
“唉，”水木学姐收回手掌，轻叹一声，说：“其实，和我扯上关系的话，可能会被卷进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在此基础上你还决定入社吗？夕原君？”
在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我确实有些低落，就像被浇了一杯冷水一样，不过并不是因为水木学姐的话，而是因为她收回了自己的手。虽然这种心态与痴汉高度相似，但我不得不硬着头皮承认它已彻底将我浸染，毕竟这是事实。
也许是我没有立即回话的缘故，水木学姐又轻唤一声：“夕原君？”
“啊，我在听！不过，学姐的意思难道是……文学社里存在一些像麻烦或矛盾那样的消极因素么？”我连忙回应道。
说实话，学姐的这声催促让我有些意外，因为我沉默的时间不算久，难道她是心存顾虑，所以稍微有点……心急吗？我不知道她这样提醒我的目的是什么，被卷进不愉快的事情又是什么意思，不过我隐约能够感觉到，其实她很不想和我说这些，只是隐瞒真相造成的压力太大了，她迫于无奈，才不得不告诉我这些而已。
水木学姐望向窗外，一言不发，像是在琢磨该怎么回答我。等到微风从窗口吹进来，将她乌黑柔顺的秀发和象牙色的窗帘一并拂动时，她才回答：“没错，事情就是你说的那样，如果你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话，说不定……”
学姐说到这里就卡住了，少顷，她柳叶般的弯眉轻微而短暂地皱了皱。我细致地察觉到，她在重新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以前，还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木桌旁边的垃圾桶。
“不过呢，夕原君，你也用不着顾忌太多，”水木学姐的语调忽然变得更婉转、更能劝慰人了，“再怎么说文学社也是优等生的聚集地，加入文学社对未来的发展还是很有帮助的，所以……”
“我知道了，学姐。”不等学姐耗费更多心力整理出文学社的其它优点，我便拿出自己最真挚、最热忱以及能够拿出的最自然的笑容，告诉她，“学姐的提醒我都听进去了，在此基础上我依然决定入社，请学姐放心，我是不会动摇的。”
我明白学姐为什么要改变语调，她是担心我被刚才那些话震慑到，继而取消入社的打算。留着其他人的入社申请表对学姐来说是不是会好一点呢？我想并不是，因为当她瞟向垃圾桶时，眼里流露出的不是懊恼或后悔，而是压抑与无奈，这很可能意味着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把主要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过。（虽然这是一种略显自恋的推论，我心里也着实希望事实就是这样，但这并不能说明它只是主观臆测，细细斟酌下来，它的确与逻辑相符，而且特别应景。）实际上，学姐完全不用担心我改变主意，麻烦再多再棘手，社里的人再难相处，我也一定会入社。至于理由，仅凭能与水木学姐作伴这一条就已足够，何况向我发出入社邀请的正是学姐本人。
也许是因为我看起来元气十足，签字时也表现得十分坚定，水木学姐脸上那抹若隐若现的乌云终于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夕原君果然是个有趣的人呢，”学姐接过我递给她的申请表，并还以一个暖阳般的微笑，“从今往后，就请夕原君多多指教了。”
水木学姐笑起来特别漂亮，如果将她平时那种不带感情的标准式微笑称作清丽，那么她现在这种柔和温暖的微笑无疑该用甜美来形容。我关注她已经有一年多了，但现在还是第一次看见她露出如此摄人心魄的笑容，受其感染力和吸引力的影响，我情不自禁地按了胸口两下，因为我的心跳属实太过剧烈，剧烈得让我怀疑身体会不会出现什么异常。两秒后，好不容易才重新稳住情绪的我连忙郑重其事地回礼道：“哪里！我才是要请学姐多加关照，还有就是……非常感谢学姐邀请我入社！”
我现在若不是坐在学姐对面，而是站在她对面，绝对会下意识地鞠上一躬。
水木学姐注视着我，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小会儿，才将修长而白皙的食指轻放在粉唇上，说：
“不要随便使用‘感谢’这么正式的词哦，夕原君。”
那时我还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一味地应和，说一些“好的”、“我明白了”之类的话，以至于日后回想起来，我常常有种直觉：自己那时若能按捺住心中的企盼与兴奋、将学姐这句话和她平时的行事作风结合起来思考一下，说不定就可以提前察觉到她的人际关系和我们这种常人不同了。不过，这也仅仅是一种假设而已，我很清楚自己那会儿不可能有工夫想这些，那毕竟是水木学姐，首次被她约出来见面无疑会导致我头脑过热。
仔细算下来，在往后的日子里，有很多像这样引起我反思的复杂琐事，好在它们都算不上重要，不至于让我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和为人方式产生怀疑。实际上，重要的事情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水木学姐的入社邀请使我所处的世界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动。虽然当时我一点也察觉不到，但这一变动确实悄无声息地来临了，就在这个星期五的傍晚时分，在这个静谧而宽敞的图书馆内，在霞光与微风的拥抱、沐浴之下，在鸟儿清脆的啼鸣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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